几乎是在一夜间,乌克兰总统亚努科维奇从万人之上跌入无底深渊。那些他所信赖依仗的党派、下属、秘密警察、政治盟友乃至对他寄予厚望的莫斯科官员,在这一刻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用树倒猢狲散来形容也许并不合适,早在大厦将倾之前别人都已看了个明白,只有亚努科维奇自己还沉醉在权力的巅峰中不能自拔。
他以为聚集的民众只是和橙色革命时一样单纯在"抗议"而已;以为有东部亲俄派的支持自己手中的砝码也不轻;以为在安全部队开枪后抗议者会知难而退;以为自己在恢复了2004年宪法反对派也会做出让步;以为就算这次失利他还有机会参加12月的大选……或许他也已经看见结局,只是被历史的大潮推上风口浪尖,没有了退路而已。
2013年11月21日,乌克兰政府宣布暂停准备签署同欧盟的同盟协定。
11月28日,总统亚努科维奇参加欧盟高层会议,协议最终流产。
12月7日,示威者开始计划次年2月占领政府建筑的示威活动。
2014年1月19日,基辅发生第一次反政府骚乱。
1月28日,总理阿扎罗夫辞职。
2月14日,总统亚努科维奇释放234名抗议人士,呼吁反对派让步。
2月18日,基辅的抗议群众再度与安全部队爆发冲突,十多人死亡,上百人受伤。
2月19日,冲突进一步升级,死亡人数上升至近百人。
2月20日,西部利维夫州安全部队宣布独立。
2月21日,总统亚努科维奇与反对派签署协议,恢复2004年宪法;承诺组建联合政府并重新大选。
2月22日,亚努科维奇被议会罢免,由反对派领袖亚历山大·图尔奇诺夫暂代总统一职。
2月23日,国会通过罢免决议,亚努科维奇逃往克里米亚半岛,前总理季莫申科获释。
2月24日,前总统亚努科维奇在乌克兰全境内被通缉,罪名为大规模杀害平民。
这张冰冷的时间表并不能完全重现这场乌克兰国家危机的全部面目,让我们跟随Spiegel记者Christian Neef走进基辅深处,去探寻亚努科维奇倒台过程中不为人知的那些故事。
国会背叛
枪声在基辅街头不断响起,即便在政府大楼深处也能感受到爆炸带来的震感,安全部队和特务部门四处奔走。就在此前,反对派的声明已经通过各种渠道传遍了整幢建筑:他们将要占领国会和政府大楼。
在进入国会前从没有人和Yuri Blagodir说过:当一名众议员不仅需要政治手腕,还要经常锻炼身体。但在上周四,Blagodir发现当一名跑得快的议员是有多重要——早上十点,在这场动乱波及基辅全市后,国会的议员们终于商量出了一个摆脱骚乱的好办法——快跑。
年过四十的Blagodir像个小伙子一样在基辅接头撒腿狂奔,心中祈祷着能尽快离开市中心的政府大厦,越远越好。其他的国会议员紧跟着他,那架势就像是在逃命。不过他们并没有逃太久,下午五点即将召开的特别会议让他们不顾危险回到了国会大楼。对于Blagodir这样的前地区党成员来说,这场会议意义重大。要知道,地区党正是总统维克托·亚努科维奇领导的党派。
就在一天前Blagodir已经发表了和总统划清界限的声明,他在网上公开表示:"在过去三个月中发生的事情表明,政府对于危机的处理方式最终将会导致内战和国家的分裂。"
2月19日抗议人群和安全部队的冲突已经演化为暴力事件,狙击手在市中心向抗议者肆意开火,数十人被射杀——消息传出后Blagodir和其他三名前地区党成员一起宣布脱离该党。而次日,十多名众议员和不计其数的官员加入了他们的行列。这是他们政治生涯的新开始,却也预示着亚努科维奇政权的终焉——大部议员意识到Blagodir说的没错,如果事态继续恶化下去,那这个国家离内战就不远了。
截止2月20日,三分之一的国会成员抛弃了亚努科维奇。
反戈一击
基辅市独立广场的冲突愈演愈烈,硝烟弥漫、火光冲天;然而其余的地方却截然相反,地铁、商店、餐厅和银行全都关闭了,城市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救护车在空旷的街道上疾驰而过。
身处总统官邸的亚努科维奇正坐上轿车,准备去会见波兰外长西科尔斯基(Radoslaw Sikorski)、德国外长施泰因迈尔(Frank-Wlater Steinmeier)和法国外长法比尤斯(Laurent Fabius),而这场会议的主题正是如何解决眼下基辅的骚乱问题。
但亚努科维奇所不知道的是,就在此时此刻,他的国会议员们也在商讨同样的问题。此时仍关押在哈尔科夫的前总理尤利娅·季莫申科大声疾呼:和独裁者谈判的结果只会是更多无辜者的鲜血,乌克兰正站在十字路口,是反抗还是向暴政妥协,已到了最后的抉择关头!
独立广场的抗议没能解决问题,莫斯科、华盛顿、柏林和布鲁塞尔的努力也纷纷失败,最终给予亚努科维奇致命一击的正是一直以来唯他马首是瞻的国会议员们。季莫申科的话就仿佛是进攻的号角,亚努科维奇的议员们最终得出了与总统截然相反的结论,一场强行罢免总统的行动就此展开。
然而,我们必须要明白一点,促使国会议员们最终做出这个决定的并非是铁娘子激情澎湃的演说,而是出于两个幕后黑影的首肯。这两个人,才是真正能左右乌克兰政坛的力量。
寡头政治
相比亚努科维奇、尤先科和季莫申科,知道这两个名字的人要少得多:Rinat Akhmetov和Dmitry Firtash。尽管如此,却没人能否认他们在政坛举足轻重的地位,他们就是乌克兰的政治寡头。
现任政府智囊、前总统尤先科的顾问Vadim Karasev在接受Spiegel记者采访时说道:
这两个人利用财富左右乌克兰政局,而他们的财富又来自于亚努科维奇的统治。所以他们清楚一旦亚努科维奇倒台,季莫申科取而代之后,橙色革命时的一幕就会重演:他们的财富被没收、瓜分。这就是为什么在一开始两个人尽一切努力维护总统的原因。但当亚努科维奇采取暴力手段对付抗议者时,他们明白——总统已经输了。
尽管Akhmetov和Firtash极力避免被媒体关注,但最近他们两人的曝光度还是在不断增加。有报道称两人目前正在伦敦,但可以断定的是,他们还在背后操纵着乌克兰政局的走势。
两人中,Akhmetov的影响力要更大一些。这位47岁的乌克兰富豪身价达150亿美元,以System Capital Management控股公司董事长的身份控制了乌克兰境内100多家企业,总员工数超过三十万人。其产业涵盖冶金、管道、银行、房地产、通讯和媒体。同时也是乌克兰重工业核心顿涅茨煤田(Donbass)的实际控制者。此外它还拥有一支名为顿涅茨克矿工的足球队,并在亚努科维奇领导的地区党中担任重要职务。
在近几周内,Akhmetov位于顿涅茨克和伦敦的住所门口都被成群抗议者围住,他们手中高举抗议标语,上面写着:"你只要打一个电话就能阻止政府的暴行!",但Akhmetov却表示,如果他这么做了的话,那恐怕他日后就"再也无法踏足家乡、呼吸乌克兰的空气了。"
Akhmetov出身自一个贫困的矿工家庭,住的房子不足20平米,没有厕所和下水。1990年苏联解体后,他通过倒卖煤矿在顿涅茨克赚到了人生的第一桶金。当时的他还只是个默默无闻的毛头小子。而他真正踏入乌克兰的上层社会是在1995年,那年他的教父、矿工队的主席Akhat Bragin在一场比赛中遭遇炸弹袭击身亡,Akhmetoc接任了Bragin在球队的主席位置。
不久之后,Akhmetov结识了以前在手机厂做技工的亚努科维奇。尽管曾因抢劫和故意伤害而获罪入狱,但此时的亚努科维奇已是顿涅斯克州的州长,两人之间的关系因商业往来而逐渐紧密,最终成为了朋友。当亚努科维奇在2002年出任总理后,Akhmetov的事业也开始走上巅峰。
作为亲密的合作伙伴,Akhmetov在2004年支持亚努科维奇参加大选,尽管他做了许多努力——包括寻求俄罗斯的支持,甚至在选举中舞弊,最终引发了橙色革命——亚努科维奇还是失败了。在尤先科领导下的乌克兰政府开始打击Akhmetov的商业帝国:政府没收了他旗下的钢铁集团,并指控他参与经济犯罪。
不得已,Akhmetov逃亡摩纳哥,在经历了一段艰苦的时光后才得以返回家乡。2006年,亚努科维奇在他的支持下再度当选总理,并最终在2010年成为了乌克兰总统,Akhmetov的付出也得到了成倍的回报。
而另一个人,同样是47岁的Dmitry Firtash的经历和Akhmetov差不多。他先是在军队服役,退伍后干了几年消防员。最终以一笔五万美元的交易踏足商界,随后靠在香港倒卖炼乳和棉花发家致富。此后他还收购了许多公司,包括一家澳大利亚的天然气企业。
不过在橙色革命中,总理季莫申科和俄罗斯签订的天然气协议重创了Firtash的业务,他也因此和季莫申科成为死敌。而当亚努科维奇上任后,Firtash的商业帝国开始飞速发展,季莫申科则因此前和俄罗斯签署的高价天然气协议而被指控滥用职权,最终获罪下狱。
看起来这两个人只是搭上了亚努科维奇的顺风车,事业得以迅速发展仅此而已。但事实上,他们在政府部门和在国会中安插了大量的手下,其中甚至包括了出身Akhmetov团队的乌克兰财长和来自Firtash天然气公司的副总理。
这是就像是政治联姻,三人组的钱权攻势在乌克兰政坛几乎无往不利。在上一次国会选举中,Akhmatov的人占了60席,而Firtash则占了30席。
及时止损
钱权结合的政府在此次危机前确实能做到呼风唤雨为所欲为,Akhamtov和Firtash也在亚努科维奇的光环之下捞尽好处。但当总统的失败已不可避免时,两人都展示出了身为商人应有的素质——他们选择坚决止损,而非跟着总统一起爆仓。
Akhmetov和季莫申科的关系一直不错,现在看来支持这名天然气公主赢得提前至五月的大选也不是什么坏选择。不过这对Firtash来说可行不通,毕竟他和季莫申科是老对头了。他选择的下家则是有"铁拳博士"之称的前世界拳王Vitali Klitschko及其领导的反对党派"乌克兰改革民族联盟"(UDAR)。
前总统顾问Vadim Karasev对此表示:
Firtash很早就开始和拳王接触,并在其民族联盟中安插自己的下属,比如前特务机构领导人等等。这听起来也许不可思议,但Firtash确实很早就开始考虑季莫申科出狱、甚至参加大选后他该怎么办的问题了。相对于Akhamtov,Firtash的优势在于他和Klitschko已经合作很久,而且后者的从政经验不足,几乎是任他摆布。
这就是Akhmetov和Firtash在失去了亚努科维奇后的选项,当反对者冲入独立广场而总统以暴力回应后,两人就开始和亚努科维奇拉远距离。他们心里很清楚,一旦事态真的发展至不可收拾的地步,无论是国内的动乱罢工,还是西方的制裁都对他们的商业帝国带来严重的打击。
就在冲突升级后不久,Akhmetov就声明希望政府和反对派能坐下来进行磋商,Firtash也迅速呼吁政府和平解决这场冲突。
大厦倾倒
上周二,基辅冲突加剧。一天后,Akhmetov和Firtash旗下的电台就改变了其一贯的立场,开始客观评价反对派。这是一个非常明显的信号:两人准备放任亚努科维奇自生自灭了。
随即,在此前几周紧守阵地毫不让步的国会突然风向大转,并开始在各个问题上妥协。而到了周四时,局势的发展已变得无比明晰——联合政府的组建,旧宪法的回归等等——总统的权利在顷刻间化为乌有,紧接着就是下次大选被提上日程。
周五,乌克兰重归平静,来到基辅独立广场的人很难相信这里曾发生过流血冲突。而在中午还宣布将要参加下一次大选的总统已在傍晚被国会彻底罢免,随即,前总理季莫申科被释放,亚努科维奇被迫逃亡海外。
整个事件发生的如此之快,此前那几乎演变为内战的冲突就仿佛过眼云烟,转眼间消失在了政客们思绪中。他们的下一场战斗即将到来,不在独立广场,而是在国会大厦中,为了自己支持的党派和总统候选人而殊死一战。
从结果来看,亚努科维奇总统无疑是彻底输了,但谁又是赢家呢——季莫申科?还是那些隐身幕后的寡头政治家们?没人知道。而那还依稀残留在独立广场石板上的血迹告诉我们——这场所谓的"胜利",代价无比惨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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